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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7-黃永玉 《入木八十年》

A07-黃永玉 《入木八十年》

近日,“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展”在北京畫院美術館正式面向公眾開放。此次展覽共展出186幅版畫作品,時間從上個世紀40年代跨越到90年代,囊括了黃永玉木刻生涯中的大事件和經典作品。因為疫情的原因,作為“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大家系列”中的一期,籌備了近一年的展覽不得不延期至入秋,但趕在黃永玉97歲生日前一天開展,又無意中變成了一份特別的賀禮。

提起這位“90”后,人們大多熟知的是他的繪畫和文章,恐怕并不知道木刻才是他的藝術之根。從16歲開始,他便以木刻謀生,新中國成立后,又擔任中央美院版畫系的老師,直至退休。就像他為展覽寫的文字里說的,看著那些跟著他走過千山萬水的木刻板子,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

1949年黃永玉和張梅溪在香港

從頭到尾只提了一個要求

北京青年報記者來到北京畫院,見到了執行策劃人林佳斌。林佳斌介紹,北京畫院舉辦的“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大家系列展覽”已經持續了13年,黃老的藝術領域涉獵廣泛,水墨、雕塑、陶瓷、紫砂、裝置都各具風格、別開生面,但木刻一直是他視覺體系里的壓艙石。盡管上世紀90年代后黃老不再從事木刻了,但他在現代版畫史上依然占有特殊的地位。

“黃老90歲在國博辦了畫展,94歲在中國美術館辦了紫砂壺藝術展,木刻展還是上個世紀50年代在香港辦過,所以他對這次展覽特別上心。”

林佳斌原以為黃老這么大年紀了,未必會多管展覽的具體事宜,因此主要跟他的女兒黑妮老師對接,但不久就發現黃老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看。比如展廳弄得怎么樣了?要求發些照片給他看看;聽說做了地鐵廣告,要求拍個照片看看;搞直播去不了現場,要求發個鏈接網上看看。

除了好奇心,林佳斌和同事們還發現黃老有強烈的表達欲,“大家觀展時會注意到,貫穿這次展覽的所有文字都是黃老自己寫的,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最初我們并沒有這么設想,但跟黃老在溝通中感到他愿意說,也有精力。標題‘入木’那么大兩個字是他親自題的,序言《入木八十年》那么長,也是他自己寫的。展廳里還有5幅關于木刻的感想和心得的書法作品,全部是他為這次展覽專門書寫的。”

雖然關注展覽的進程,但黃永玉并沒有對這些晚輩們指手畫腳,從頭到尾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希望把妻子張梅溪出的童話書里的插圖全部展出來。

“張梅溪女士的這本童話叫《在森林中》,書的裝幀設計,包括所有的插圖都是黃老作的。因為展廳的限制,剛開始我們沒有把這里面的木刻作品全選上。今年5月,張梅溪女士在香港過世,我們理解這些作品對黃老非常重要,就專門在展廳二層辟出一個小專區,還把那本書也釘在了墻上。”

走過千山萬水的木刻板

黃永玉在《入木八十年》序言里說,他一輩子刻的木刻保留下來的大概有四百塊,年輕的時候用厚帆布做成一個大背囊裝上木刻板、木刻工具和一塊十幾斤重的磨刀石四處流浪,聽到槍響背起背囊就跑。這些板子有如他自己一半的歷史骸骨,不離不棄地跟到了他97歲。

這些木刻板也深深震動了林佳斌和同事們,“木刻原板特別難得,這些板子中最老的跟隨黃老有70多年了,我們選擇其中品相和保存都較好一些的,在三樓展廳做了11塊原板對照的展示,上面是作品,下面是木刻板,讓觀眾可以得到非常清晰直觀的感受。”

展覽開幕當天,因為新冠肺炎疫情不能赴京,黃永玉的兒子黑蠻先生在香港發了一條微博,回憶幾個月前他為展覽整理父親留在香港的早期版畫木刻板,母親張梅溪那時還健在,定睛望著這些木刻板默默不語。黑蠻說,當年父親為花錢理發還是買木刻板發愁時,母親讓他去理發。等父親理完發出來,母親遞給他一塊新買的木刻板。這次展覽中有100多幅作品都來自母親20年前在香港整理裝箱的收藏,但如今母親已逝……

林佳斌說他們看到這條微博時也非常感動,黃老與妻子從青年時期一路牽手走過,木刻曾是這個家庭謀生的手段,這些木板見證了他們漂泊廝守的歲月。

為齊白石刻肖像

來到北京,進入中央美院教書,是黃永玉木刻生涯中的一個重大轉折點。這個決定受到兩個人的影響,一個是雕塑家鄭可,一個是表叔沈從文。

“沈從文給他寫信鼓勵他回來,說這是新中國新政府,是新的希望。黃永玉帶著家人先來北京考察了一次,見了沈從文。畢竟要舉家搬遷,而且北京他從來沒有來過,考察完他就決定定居北京。我們在三樓展出了一張當時他見沈從文的合影。”

中央美院成立后,當時的院長徐悲鴻要求所有的老師都必須學習素描,黃永玉來了美院也不例外,同時他又接觸了國外的木刻家,受到蘇聯木刻的影響,作品風格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多是偏民間和裝飾的風格,有漫畫的變形;到50年代出現了一批手法細膩題材重大的作品。畢竟是中央美院的老師,身份不太一樣了。”

學校還派黃永玉去榮寶齋學習中國傳統的水印套色技法,最終創作了兩件重要的作品,一件是齊白石肖像,一件是阿詩瑪系列。

“當時黃永玉去拜訪了齊白石,拍了一張照片,又畫了一張速寫,回去后刻成木刻。他在榮寶齋做成三張水印套色,拿給齊白石看,齊白石很高興,自己收了一張,給黃永玉題了一張,有親筆題字的這張他一直保存到現在。”

林佳斌笑著說,剛開始黃老還不太愿意拿出來,強調是孤品。但因為齊白石是北京畫院的第一任院長,在這里展出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有意義,于是好說歹說,黃老終于點頭答應了。

原本黃永玉想赴現場親手將這幅作品掛上,不巧身體出了一點小問題沒能如愿,因此這件作品是整個展品中最后運到場地的。

兩件大事

1953年自港回京之后,黃永玉有了兩個大動靜,其中之一就是去了一趟云南,刻了家喻戶曉的“阿詩瑪”。《阿詩瑪》是云南彝族撒尼族民間口述長詩,1954年,黃永玉受外文局之托為長詩配插圖。他奔赴云南路南縣(今石林縣),在額勺依村住了兩個月體驗生活,被他自己認為是一生難忘的美麗段落。

黃永玉以村里一位叫普支委的姑娘為模特,采用水印套色技法,創作了《阿詩瑪像》《吹口弦》《射箭》《公房》《打虎》《她被水沖走了》等一套共10幅木刻插畫,憑借細膩生動的線條、亮麗豐富的色彩和鮮明的民族特點,博得強烈的反響,日后成為他木刻藝術里的經典代表作。

在黃永玉的“阿詩瑪”出來之后,上海電影制片廠拍了一部音樂歌舞故事片《阿詩瑪》也大獲成功。林佳斌特意找來這部電影看了,發現里面的很多人物形象和場景跟黃老的木刻作品非常相像。

“比如織布的場面,織布機旁邊同樣都有一只貓;阿詩瑪被關進黑牢里,頭頂上方有個小窗戶,這個場面也是一樣的。我問過黑妮老師電影是不是借鑒了黃老的作品,她說電影不清楚,但大家熟悉的阿詩瑪香煙上的半身像確實借鑒了。”

《小鹿你好》

將民間故事與木刻手法完美結合的阿詩瑪系列,給黃永玉帶來了聲譽,也留下了遺憾。一起看作品時,他指著《射箭》那幅告訴林佳斌,阿黑在馬上的姿勢如果刻成反身射箭效果會更好。

另一件大事則是以人民日報特約記者的身份去了東北小興安嶺,用黃永玉自己的話形容:牌子很硬。他拍了很多照片,刻了很多木刻,也寫了很多文章。雖然是反映祖國生產建設的主題,但黃永玉的森林系列作品透出浪漫的氣息,令人神往。

也是借這次機會,黃永玉和一同前往的妻子張梅溪合作了童話《在森林中》。1959年的萊比錫國際書籍藝術展覽會上,《在森林中》的插圖獲得兒童書籍展覽銀質獎章。

黃永玉還為大量兒童文學刻插圖,馮雪峰的寓言,賀宜、葉圣陶的童話,尤其是小動物的形象,張張精致、充滿童趣。林佳斌上網花高價買回來其中的一些舊書,感慨現在很少能看到木刻插圖了,“木刻真的太費力氣。”

過日子從來不敢茍且

黃永玉在序言里還說道:我一輩子本事不大,受正式教育的機會不多,過日子倒是從來不敢茍且不敢懶惰,怕都是刻木刻養成的習慣,一刀一刀小心往下刻,生怕出現差池。

家人告訴林佳斌,黃老每天上午寫作,下午畫畫,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作為小字輩,林佳斌是通過這個展覽第一次和黃老打交道,對方敏捷的思維和親切調皮的性情都讓她乍一接觸下覺得不可思議。

“黃老13歲從鳳凰去廈門的集美中學讀書,后來又在福建流浪,待了很多年。他聽說我是泉州人以后很高興,就開始跟我講閩南語。我特別詫異這應該也是他70多年前的記憶了,但講得非常標準我全都聽得懂。他還拉家常,跟我回憶了很多在福建的往事,說泉州的某某地方有家理發店,他本來要去理發,但沒過一會兒那個地方就被轟炸了。”

面對大家,難免有點緊張,沒想到黃老養的一屋子狗解了圍。“有一只是黃老撿回來的流浪狗,特別熱情,不停地在腳下拱你。還有條松獅,生了10只小松獅,黃老一只都舍不得送人,全養著,家里真的到處都是狗啊。”

開展第一天結束后,林佳斌在留言簿上看到一篇寫了滿滿一頁的觀眾留言,落款是中央美院65屆版畫系學生。想想黃永玉當這位學生的老師時也不過三十多歲,如今以畫為媒再相遇,早已是他自己所說的“若不倚老賣老便是信口開河的”年紀。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顏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