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菜場搬進美術館,把當下融入創作里
何利平:市井里的藝術也可以讓人眼前一亮
前不久,在長沙謝子龍影像藝術館舉辦的《市井修辭》展覽一開展,就吸引了很多人前去打卡。一走進美術館,人們驚奇地發現,眼前出現的竟然是一條來自成都的老街:冒節子肥腸粉店、金剛燒烤攤,甚至還有社區小診所和果蔬連鎖店……像極了自己日常趿著鞋下樓去的那條街。站在現場,似乎能看到市井的車水馬龍,聞到市場的煙火味道。
何利平擅長用當代藝術的方式詮釋市井,將人們的目光引向易被忽視的日常生活,啟發人們的思考。上述場景恰恰是他此次以影像和裝置藝術的形式,通過《生活廣場》和《花崗巖》兩個作品呈現出來的,獲得了廣泛的社會關注。
一張照片“出圈”
何利平被貼上“沙灘哥”的標簽
3月17日,何利平剛從長沙謝館返回成都家中。對于展覽現場的“火”,他顯得有點兒“佛系”,感到“心情還好,比較正常”。他坦言從小在這樣的市井環境里成長,感同身受的同時,嘗試對生活進行一些思考,是自己本真的反應。
何利平于1983年在四川出生,于2007年在四川音樂學院—成都美術學院雕塑系畢業。2015年,他憑借主題為“只要心中有沙,哪兒都是馬爾代夫”的行為藝術走紅。當時他身穿泳褲,挺著小肚腩,握著高腳杯,在成都的街頭憧憬馬爾代夫的沙灘大海。那張照片很快在網上被瘋狂轉發,何利平意外“出圈”。
直到現在,何利平也對那張照片在網上的爆火感到驚訝。他直言自己那段時間確實一直在思考,想做一個可以廣泛傳播的“像事件一樣的作品”。剛好有個做策劃的朋友找過來,請他在成都的沙灣策劃一個小型的行為藝術節。
何利平去勘察現場時發現,贊助活動的樓盤就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旁邊,結合項目名稱他萌生了“躺在沙灘上看大海”的想法。后來他又邀請了全國各地的九個年輕人來到成都,一起進行了那次行為藝術活動。
何利平當時不怎么玩微博,行為藝術作品完成之后,就自己發了個朋友圈。沒想到過了三四天,100多個朋友給他發截圖說:“你到我朋友圈里了,網友都喊你‘沙灘哥’!”他這才意識到“這個圖肯定是被傳播開了”。
因為“沙灘哥”的照片被大量傳播,緊接著就有廣告公司找到何利平做熱點營銷,還真請他去馬爾代夫拍了一條視頻廣告。何利平聽說視頻廣告的點擊率也挺高,“大概有三四千萬”,相當于“沙灘哥”又被二次傳播,熱度持續了好一陣。
從那以后,何利平就被貼上了“沙灘哥”的標簽。外出場合有人介紹他時說“這是沙灘哥”,他也挺尷尬。“但后來想通了,不糾結了,該有的藝術想法都按照自己正常的節奏做就好了,這個標簽什么時候去掉或者不去掉,就隨緣吧。”
不過,讓何利平感到欣喜的是,隨著“沙灘哥”這個標簽的傳播,很多人都知道了他是個善于浮想的人,大家也對行為藝術有了更多的了解。
何利平自言很少用固定的、模式化的方法去創作,近年來主要以現場藝術、影像和裝置的方式進行。
他的大多數作品看上去都很簡單,比如《一斤酥油摔》《MC—行為參考系列》,常常給人一種介于生活和藝術之間的感覺。因此,老有人問他做作品是不是靈光一現就去做的。何利平笑言,其實每一個作品他都是在背后想了很久。“為什么要這樣做,具體怎樣做?一直在想,會想很久。”他還特別強調,“不喜歡即興的創作,即興的東西容易撞車。”
在何利平看來,做行為藝術有點像導演的工作——你需要把一些細節想得很清楚。比如“馬爾代夫的沙”,從有想法到開始執行,差不多思考了十來天,“天天都在想這個事情的細節。我怎么把沙子運到那兒,運到后有沒有人管?背著袋沙子我要怎么走路線,是在十字路口繞一圈還是多繞幾圈?甚至包括怎么鋪沙子都要想,因為路邊有盲道,要琢磨怎么避開……”每次想得足夠周到了,實際操作時就很少遇到阻礙,“基本上就是按照設定的情況進行。”
把成都菜市場搬進長沙的一家美術館
何利平記得特別清楚,去年9月的一天,在家帶娃的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快40歲了,“還有好多事情沒完成,還有好多想法沒付諸行動,一下就緊張了。再看看地上玩耍的一歲多的娃,就更緊張了。”心里的發條一下被擰緊,何利平馬上從持續了一年多的“家庭煮夫”模式切換到“工作狂人”模式。
成都到長沙,相距1200余公里。何利平用影像、裝置、創意視頻、平面廣告、說唱和MV的方式,把成都一條老街道上的各種館子搬進了長沙的美術館。他還把從長沙水渡河農產品市場換走的30個水泥墩也統統放進美術館,令觀眾吃驚之余感到很新奇。
何利平坦言這次的“市井修辭”展覽有很多巧合在里面。他原本想用自己的“網紅”身份,用藝術的視角,為成都荊竹生活廣場里所有的小商鋪拍攝店鋪專屬的視頻和平面廣告。正好策展人林書傳參與推介謝館的青年藝術家和實驗性項目,看了何利平的拍攝和執行之后覺得特別好,兩人一拍即合,“只是一次朋友之間的日常分享,就變成了現在(展覽)的樣子”。
后來何利平不僅為荊竹生活廣場中的16個小商鋪拍攝了專屬的“廣告片”,還用紀錄片與說唱MV的形式記錄下了整個創作過程。
他坦言拍攝過程中,與店鋪的溝通是最難的。“第一次就失敗了,說了半個多小時,老板就反復問:你說這些是要干什么?做這些有什么意思?”想了兩天,何利平最后找到當地社區,報上自己的項目方案,社區還為此專門開了一個討論會,好在“一下就通過了”。第二次,社區派了一個工作人員跟何利平一起去,“半個小時,16家店鋪全部說通了。”
后來的進展就順利多了。何利平自己做主角,用最常見的手法,為每家店鋪拍了一個“很像廣告的廣告”。再以視頻的方式在謝館循環播放。這個月,他還打算回到成都荊竹生活廣場,給當時拍攝的店鋪每家掛一個電視機,在現場循環播放自己為他們拍的“廣告”片。
何利平拍視頻時很受觸動。“有的店鋪老板一般清晨四五點就開始去市場,那時候整個市場好安靜。等到七點左右迎來高峰期,人和車好像一下就涌出來,剎那間市場就活了。”感動之余,他操著一口“川普”錄制了一首rap,這曲說唱一下就給《生活廣場》定了煙火氣的調性:“鬧鐘響起,凌晨早起/娃兒送走,貨兒拉起/眼睛揉揉,生意搞起、搞起、搞起/攤攤擺起、水果鋪起、面粉和起、饅頭蒸起/菜菜切起、地兒拖起、音樂開起/今天有點累了/收拾、收拾、早點睡了……”
開幕式那天,何利平去了謝館現場。他感覺“每天都有很多人進去拍照”。很多人留言說,那些生活中細微的感情被放大后再看,會有強烈的共鳴和思考。
虧本換水泥墩,換回“時間的見證”
在何利平展覽的中間地帶,隨意堆放著一堆水泥墩,相當引人注目。它們形狀不一,或長方或渾圓,甚至有的還箍在油漆桶里。再一看它們中間那個直通底部的洞,才知道這些水泥墩原來是用來固定大遮陽傘的底座。
何利平表示,他在這個裝置與行為藝術結合的作品《花崗巖》上頗費了一番心思。學雕塑的他這幾年一直在思考怎么做雕塑創作,“看到這些水泥墩讓我有了創作的沖動”。他覺得水泥墩很有質感,可塑性也很強。于是他從成都收集了40多個水泥墩,打磨成規整的圓球,做成了藝術裝置。
但何利平沒想到,在長沙市里找菜市場和水泥墩,卻并非那么順利。“在市里跑了十幾個農貿市場都不滿意,有的大車不能進,有的擺攤經營得太少……”多虧有長沙的朋友文鵬帶著,最終找到離市區很遠的水渡河農產品市場,何利平才感到眼前一亮,“跟成都那家菜市場非常相似,狀態還很自然。”
何利平開著兩輛卡車,帶著六個工人,用自己制作的花崗石墩子,到水渡河農產品市場與商販交換回30個水泥墩。他笑言“我做的新墩子一個300多斤,加工費400塊,再加上人工成本,拿去換回市場上的舊石墩,確實是虧本的買賣。”
水渡河市場換來的水泥墩基本沒做任何加工,就放在了展廳,只是在每塊水泥墩上面貼了銘牌,標注了這個墩子原來的使用地點、店鋪名稱和使用時限。在何利平看來,這些水泥墩看著很不起眼,背后的故事也容易被忽略,“但其實每一個墩子代表了一家店鋪,這些店有的開了三年,有的開了五年,也有的開了七八年,水泥墩是時間的見證。”
何利平想把市井的吵鬧擁擠、開市與閉市的巨大反差體現在《生活廣場》和《花崗巖》兩個作品中,“市場店鋪的影像部分比較躁,但是裝置部分就很安靜。”這個想法也得到策展人的認可,他們共同商討營造出“晝與夜”的氛圍,就像生活中的煙火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想表達的,總與“當下”有關
80后的何利平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提到小時候成長生活的小鎮,他語帶自豪,“我老家是儀隴縣,朱德故里。”他從小喜歡畫畫。升入鎮里的初中時,學校新來了一個美術老師章德勝,課余時組織學生培訓畫畫。何利平回家就找爸爸說:“我要去畫畫”。意外地,爸爸當即表態支持,還給他買了很多紙、筆之類的工具。
從那開始,何利平跟著老師學畫畫,一直畫了六年。那時一起畫畫的人不多,最多的時候也就五個人,少的時候只有兩人。
在老師同學眼里,何利平一直是那個“畫得挺不錯”的學生。后來,何利平選擇報考四川音樂學院—成都美術學院,憑借優秀的專業課成績,他順利入校,學了雕塑。
大學的生活讓何利平印象深刻。當時比較活躍的國內一線策展人和藝術家,像栗憲庭、邱志杰、展望等都到學校來辦過講座,這些有著真知灼見的老師帶來了不一樣的藝術氣息。“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何利平說自己每個講座都會去聽,“每個星期至少有三場”。那段時間他更多地接觸、了解了當代藝術,在藝術觀念上受杜尚、博伊斯的影響很大。
漸漸地,何利平自己的藝術想法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藝術上創造性的東西很難有突破,自己又不適合搞太傳統的藝術,更渴望開放性的嘗試。我要求自己要有一種‘像大師一樣的心態’。”他開始不滿足于傳統學院派的練習,漸漸地他的愛好和取向也更多地轉變到行為藝術方面。
在何利平看來,藝術家對事物所特有的敏感,就像是一種職業病,“生活賺錢之外的時間,我總會想著下一步的創作。突然有一個點觸動神經的時候,我就會陷入思考。”這么多年以來,何利平一直在關注現實,他想表達的都是“身邊的事以及具有時代氣質的事”。
再沖一沖,想做出“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一直以來,何利平都對自己有著清楚的判斷。他成立了一個雕塑工作室,一邊接活一邊做藝術創作,“有業務的時候做業務,有展覽的時候就做作品”。
何利平表示,行為藝術發展到今天,“更多的作品融入到大環境里面了”。他坦承自己并不排斥商業,但“做藝術不能以盈利為出發點”。事實上,觀念類藝術品,尤其是影像、裝置、行為等形式,本身就很難銷售。
做當代藝術的何利平,日常生活中卻非常喜歡收集民俗老物件,還會花心思去研究它們的朝代、工藝。他覺得欣慰的是,成都周邊有不少可逛的二手物品集散地,“我喜歡到處去找一找,看一看。土制的陶罐、老工具,都特別喜歡。最鐘愛的是在老家收到的大土缸,年代相當久了。”
何利平坦言自己年齡也不小了,想“再發發力,沖一沖,看能不能多做些有影響的作品——最好是那種能跳出既有的價值評判,讓人眼前一亮的。”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喆 圖/何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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