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博物館研究員蕭振鳴的著作《走近魯迅》一面世便受到讀者的廣泛關注,以黑馬的姿態入圍“2020中國好書”榜。他在書中以獨特的視角,還原出作為人之子的魯迅,既有喜怒哀樂,也有愛恨情仇,引起大家的共鳴。
初夏時節,在東四的一處宅院,蕭振鳴接受了采訪。小院不大,拾掇得干凈精致,葡萄架上藤蔓開始吐絲結珠,一棵粗壯的香椿樹將枝椏奮力伸向天空,蔭涼下的花木更顯青蔥。蕭振鳴說一口北京話,語速不快,在夏天的氣息里回望魯迅故居的一草一木,回溯先生在北京的日子,像游進時間的河流。
今年是魯迅誕辰140周年,他的影像、作品留在幾代人的心中。魯迅對身后事的本意是:“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但在蕭振鳴看來,“魯迅就在那里,文學的、國學的、史學的、哲學的、美術的各個領域都浮現著魯迅思想的影子”。
想讓更多年輕人看到“根于愛的創作”
新著《走近魯迅》能獲得年輕讀者的持續關注,讓蕭振鳴感到特別欣慰。他坦言,這是一本“比較獨特的書”,嚴格來說它不是一本研究魯迅的學術著作,但又不同于一般講述魯迅故事的書,“里面的史料都是可靠的”。
很多人問過蕭振鳴,書中魯迅的故事本身出自哪?他笑言,“我在魯迅博物館工作了30年,讀魯迅的原著基本沒有中斷過。魯博館藏的文物差不多七八萬件,其中國家級文物也有上萬件,因為工作的關系,我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實物。參考資料的另一個來源是人文社出版的《魯迅全集》20卷——如果不是搞專業的,通讀的人很少”。還有魯迅同時代的人,譬如說夫人許廣平、周作人周建人兄弟,以及許壽裳、林語堂等友人對魯迅的回憶,“每個人的角度都不同”。不過,采用回憶錄需要一定的辨別能力,“比如有些回憶無意中會把魯迅拔高,那我就選取貼近魯迅生活的東西,那些更客觀、真實、有趣的來采用。”
起初,蕭振鳴一天寫一個故事發在群里,沒想到館里的年輕人都在底下留言說“哎,這個好玩”。還有不少年輕小友經常要他講魯迅的逸聞趣事,他發現講故事能使人年輕,于是他想,“就寫一本魯迅的故事吧,讓更多的喜愛魯迅的年輕人來看”。最終,他用三百個故事連綴起《走近魯迅》這本故事文體的魯迅傳記。
對于魯迅所說的“創作總根于愛”,蕭振鳴感同身受,他希望這本來自魯迅之愛與對魯迅之愛的書,能夠讓更多年輕人讀到,能夠讓愛傳播。
做過木匠,考過大學,終成魯迅專家
蕭振鳴曾在一個叫“龍順成”的工廠當木匠,他說自己“在那兒搞木工雕刻”。雕刻家具非常累,還非常考驗腕力。因為從小寫字,蕭振鳴還挺喜歡這份安靜的工作,而且特別坐得住。沒多久,他不光練就一手很不錯的手藝,還經常在工廠搞點文字工作,寫寫畫畫的,廠里人都對這個“小年輕”刮目相看。差不多在工廠待了十年,渴望讀書的他報名參加高考,結果差兩分沒考上心儀的大學,調配去了北京市職工業余大學,所幸有他喜歡的中文專業。1985年,蕭振鳴畢業后去到北京魯迅博物館,“就在這兒工作了差不多一輩子”。
在北京有三個魯迅研究機構,被奉為“三魯”——東魯是指社科院魯研室,中魯是指人民文學出版社魯編室,“西魯就是北京魯迅博物館,并且我們館還附帶一個核心刊物叫《魯迅研究月刊》,極具權威性。”說這話時蕭振鳴言語中頗有些自豪。
一開始蕭振鳴被分在陳列展覽部,做各種魯迅專題展覽以及魯迅的全國巡展。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大陳(館內基本陳列)每五年、十年就要修改一次。還記得最早做展覽時,館里都要請書法好的老人來專門寫說明條,受到感染,蕭振鳴重新拾筆開始臨帖。不知不覺中,他對魯迅的讀書生活、魯迅的藝術世界產生了很大興趣。
30年來,蕭振鳴能明顯感受到展陳在不同時代發生的變化:“比如說上世紀50年代初建館時,那就是有什么資料上什么資料。后來進入電子時代,聲光電的效果一出來就又不一樣了。”
他還深切體會到社會上對魯迅的反應也在發生著變化:“魯迅的文章、他的思想越發受到關注。”有意思的是,即便社會早已進入網絡時代,可是關于魯迅的話題、點擊率歷來都排在高位,甚至連魯迅的表情包都成為年輕人的最愛,“就是大家都把他看成經典,覺得魯迅說過的就很有權威性”。
創辦魯博書店
上世紀90年代,人們的求知欲普遍高漲,紙質書非常暢銷。蕭振鳴記得特別清楚,1993年的春天,館里領導作出一個重要決定:在魯博辦書店。創辦書店之初,蕭振鳴仔細清點了幾遍才發現館里原來的小賣部“只有二十多本書”。于是,吃飯睡覺他都在琢磨“怎么能辦好這個書店,還要讓它賺錢”。
一次買書的經歷讓他受到啟發:“我記得是到新華書店去買魯迅的書,找起來很費勁,而且很難找到幾本。”他當時就想,在浩如煙海的與魯迅相關的書里,何不選取一個橫截面,把這類書籍集中起來,方便讀者更有針對性地選擇?
激動地揣著這個想法做了市場調查后,蕭振鳴決定把書店定位為“關于魯迅和中國現代文學的專業書店”。緊接著他馬不停蹄,每天跑東跑西從各個出版社搜集進貨,在很短時間內,就把幾乎所有關于魯迅和中國現代文學的書“一網打盡”,擺上了魯博書店的書架。
很快,“魯博開了書店,都是關于魯迅研究的書,書很集中也很好挑選”的消息傳了出去,吸引了很多人到書店買書。
魯博經常召開關于魯迅、關于現代文學的學術研討會,甚至包括海外魯研界的學術會議。北大的錢理群教授、北師大的王富仁教授等等這樣知名度很高的大批學者,也因此會聚而來,更讓魯博書店聲名遠播,“凡是研究魯迅的都知道這個書店”。
做了30年魯迅展覽,我永遠不煩
讓蕭振鳴記憶猶新的是1996年魯博修改大陳的場景。當時大家對“如何還原一個真實的魯迅”這個主題展開了熱烈討論,最終館領導確定了一個方針給他留下很深印象,“所有外界的評論全不要,就用魯迅自己的文章和名言來講述、還原魯迅”。魯迅博物館具有很特殊的地位,“在北京的國家一級館,且以個人名字命名的博物館,只此一家”,他始終覺得那次修改大陳具有重要意義,使魯迅這個“人”更加貼近了觀眾。
在方案討論過程中,蕭振鳴覺得,一般來館參觀的觀眾都是一種從陌生的狀態進入,那展覽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要真實”,要用“人物、故事”表現出魯迅“偉大在什么地方,成就在什么地方”。他和魯博的一位副館長常常一說就是半天,比如做什么樣的場景復原,定什么樣的展覽主色調,聲光電怎么烘托視覺,甚至細致到考慮字體要多大多小……那次大陳發生的變化,得到觀眾的認可和熱烈反饋。
新千年后,書店經營穩定,蕭振鳴調回魯博任陳列部主任,繼續從事他喜愛的展覽工作。因展覽工作和編輯出版的需要,他還通讀過幾遍《魯迅全集》,力圖去徹底了解魯迅。撫今追昔,他感嘆,自己也正是通過展陳,逐步學習、逐步提高,一步一步走近魯迅:“在魯博30年做展覽這件事兒,我不煩,因為喜歡。”
魯迅是個“故事簍子”
有一次周海嬰到魯迅博物館辦事,保安不認識他,問道:“你找誰?”周海嬰幽默地答道:“我找誰?這是我的家。”
還有一次,一個書商找到蕭振鳴談編書的選題事宜,他建議說:“現在魯迅的書很暢銷,可以編一本適合青年閱讀的插圖本魯迅選集。”書商問:“魯迅是誰?他的書煽情不?”這樣的經歷,常常弄得蕭振鳴很無語。但這兩次真實的經歷,也促使蕭振鳴開始不間斷地撰寫魯迅的故事。
短短幾年間,蕭振鳴不僅編輯出版了《魯迅墨寶真跡》《魯迅著作手稿全集》《中國萌芽木刻集》(獲2000年度國家圖書獎)《豐子愷漫畫魯迅小說集》,還主編了一套《而已叢書》成為業界一大亮點,會聚了如朱正、錢理群、王得后、王富仁等當代諸多魯迅研究名家,“大家站在一個成熟的高度,全方位解讀魯迅”。
在蕭振鳴看來,魯迅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而且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故事簍子”。魯迅讀過“十三經”,熟通“二十四史”,又廣泛搜求野史雜說,對東西方的文學、史學、哲學、美術等都廣為涉獵,特別善于講故事。魯迅在北大講《中國小說史略》,把本來枯燥的東西講得妙趣橫生,“連窗臺上都站滿了人”。許廣平曾經回憶,魯迅經常就穿著帶補丁的衣服、一雙破皮鞋,一頭亂發去上課。但是一講起課來大家馬上都會被吸引住。魯迅還極富幽默感,“他講課常常自己不茍言笑,底下人笑成一團,但回味時又像針刺到肉里骨里,感到痛”。
1912年到1926年間,魯迅在北京生活了14年。魯迅博物館里的魯迅故居,是他在北京的最后一個住處。蕭振鳴記得故居內有一張魯迅用過的書桌,現在上面還放著一只魯迅用過的蓋碗茶杯,“睹物思人,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魯迅夜間寫作時那種煙茶相伴的氛圍”。
魯迅的楷書、行書里都有種“隸味”
上世紀90年代蕭振鳴就注意到,很多讀者來書店都會尋問魯迅手稿。自上世紀80年代初出版過一版魯迅手稿全集后,市場上就再也看不到魯迅手稿了。蕭振鳴意識到這個問題后,立刻著手整理魯迅博物館收藏的魯迅手稿并編輯成系列選題,由福建教育出版社用宣紙印制,以12卷《魯迅著作手稿全集》出版呈現。當時出版社印了2000套,沒想到有個書商“一下子就包了1000套”。后來一上市,不光書迅速賣光,影響力也很大,蕭振鳴自己都遺憾:“現在連我手里也沒有這套書。”
蕭振鳴被業界稱為“寫魯迅體最好的人”。他笑言最近幾年對書法有點著迷,對魯迅書法的研究也到了上癮的地步。他覺得遺憾的是,“在中國當代書法研究領域,魯迅的書法價值被嚴重低估”。
魯迅到三味書屋讀書之前上的是私塾,大量抄書,練就了堅實的寫字功底。魯迅曾經要寫作一部《中國字體變遷史》,為此收藏了6000多件秦漢到唐代的碑帖書法金石印章。
說到魯迅的書法性情,蕭振鳴明顯體會到魯迅的楷書、行書里都有種“隸味”。而且魯迅的字如同他的人、他的文章,“像投槍匕首,短促有力”。蕭振鳴記得在魯博里看到過魯迅最早的筆跡,是1904年寫給許壽裳的信,“字很瀟灑,有王羲之的味道”。他在研究中發現,1912年魯迅在北京時期大量抄校石刻古碑,字體有了明顯的變化,“他連續摹寫22天,完成了羅振玉編的《秦漢瓦當文字》,其書其畫讓人嘆為觀止”。
魯迅的繪畫,輕松流暢少有修飾
因為自身對美術比較喜歡,也熟悉民國美術史,蕭振鳴覺得魯迅一生的美術活動也非常豐富,特別是魯迅晚年極大地推動了版畫的發展,是中國美術史繞不過去的話題。多年來蕭振鳴潛心研究魯迅的美術事考,一頭扎進故紙堆里“還挺上癮的”,一個人完成了50萬字的《魯迅美術年譜》。
蕭振鳴發現,魯迅購買、閱讀的美術書籍遍及中外,一生中還撰寫、翻譯了大量關于美術的文章。魯迅的最后十年,幾乎都在編輯出版美術書刊并全力引進和介紹外國美術,可以說,“魯迅是世界美術史上的一位通人”。
魯迅1904年入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醫,他當時的醫學筆記現存于魯博。“他在日本學習期間不用毛筆,改用鋼筆或鉛筆寫字。從醫學筆記可以看到他從毛筆轉換到墨水筆的書寫狀態,”蕭振鳴介紹說,“魯迅的醫學筆記曾受到任課老師的大加贊賞,其中解剖畫圖更是精妙準確。魯迅有很強的造型能力,他的畫圖輕松流暢少有修飾,簡直可以和印刷品媲美。”
說到這兒,蕭振鳴起身拿出一套二十多年前從榮寶齋收藏的箋紙:“魯迅一生愛好藏畫、藏印,就連他書寫用的信札也極為講究。這就是當時魯迅寫信用的箋紙,都特別漂亮,上面的花紋都是木版雕出來的,那時候畫箋紙的,都是像齊白石這樣的名家。”
如何才能讀懂魯迅、走近魯迅?在蕭振鳴看來,所有的研究都不如讀原著來得過癮。
人近暮年,蕭振鳴希望能完成一部魯迅“外傳”,向讀者分享魯迅“正傳”之外的不為人知的東西,“譬如說魯迅的花事考、茶事考、煙事考、碑帖事考等等,這些都是魯迅留給世人的寶貴遺產。”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喆 圖/蕭振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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