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中國人的音樂》出版
“8000多歲高齡”的賈湖骨笛、徜徉在太空中的古琴曲、中國最古老的樂種“南音”……作為中國人,你真的了解中國人的音樂嗎?
近期,知名音樂學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專家田青先生的新作《中國人的音樂》出版,系統(tǒng)梳理了中國音樂從古至今的精神脈絡,從“中國傳統(tǒng)器樂與樂器”“民歌與民族聲樂”“新音樂”三個部分,帶領讀者走進獨屬于中國人精神的音樂世界。
在采訪中,田青先生講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一定要利用各種機會和渠道,給大眾講說中國傳統(tǒng)音樂。”
古代音樂
能聽到宋朝歌曲,我們要感謝南宋詩人姜夔
問:作為“門外漢”,我總認為因為古代音樂很難流傳下來,所以很難想象古代的音樂到底是什么樣子,古代音樂是如何傳承下來的呢?
田青:這跟我之前教過的很多學生的疑問一樣。上世紀70年代,我在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yè)以后留校,開了兩門課,一門是中國古代音樂史,一門是西方音樂名作賞析。講這兩門課的時候特別糾結,因為講貝多芬、莫扎特這些西方音樂,我根本不用備課,播上唱片,講一講音樂結構,學生在課堂上也很容易接受。但講到中國古代音樂的時候,不但需要認真?zhèn)湔n,還面臨一個很大的難題,就是學生也會經(jīng)常問我,“田老師,你說唐代的音樂很好,但你只能告訴我,白居易怎么描寫的,文獻是如何說的,所以唐代的音樂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因此,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我開始研究中國傳統(tǒng)音樂。
在我國古代有很多種樂器,樂器的發(fā)達直接催生了音樂的發(fā)達,甚至還創(chuàng)造了傳統(tǒng)深厚、豐富多彩的樂隊演奏形式。特別是在隋唐兩朝時的音樂更是豐富,還逐漸形成了一個在當時領先世界各國的音樂形態(tài)——燕樂。燕樂的巔峰之作就是《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還特別寫詩記錄了自己在皇宮中目睹“霓裳羽衣舞樂”演出的感受和全曲的結構,“磬簫箏笛遞相攙,擊懨彈吹聲邐迤。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繁音急節(jié)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
但是在唐代之后,中國的音樂發(fā)展開始停滯不前,很多樂譜和技藝都失傳了,《霓裳羽衣曲》同樣在劫難逃??少F的是,之后南宋詩人姜夔在登衡山祝融峰時發(fā)現(xiàn)了一部分殘譜,直到今天我們能夠看到《霓裳中序第一》的旋律,這是他的《白石道人歌曲》中非常重要的一首作品。姜夔肯定想不到,他發(fā)現(xiàn)并旁注在這首詞旁的音符,成為宋人記錄于世的唯一的唐朝燕樂曲譜。
所以,我們應該感謝姜夔,他不僅是詞人、詩人、作曲家,還是“音樂學家”。他的《白石道人歌曲》是現(xiàn)在唯一可考的宋朝歌曲,他把唐朝的音樂用宋朝的樂譜記錄下來,最終經(jīng)過楊蔭瀏先生的研究,在20世紀中葉還原成了我們能夠聽到的音樂。
文人音樂
古代文人要“左琴右書”,彈琴和書法是兩項基本功
問:現(xiàn)在我們聽到很多古琴曲也是靠樂譜流傳下來的?
田青: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我們把它分成四類:民間音樂、宮廷音樂、宗教音樂、文人音樂。那么,真正的文人音樂其實只有古琴音樂。過去,這個古琴作為一種中國的撥弦樂器,是古代文人士大夫彈奏的主要樂器,這是文人代表性的音樂和樂器。之前就有“左琴右書”的說法,琴就是古琴,書可不是看的書,而是書法的“書”。古代文人是要會彈琴、會寫書法的,這是兩項基本功。
但是文人音樂千百年來衰敗得很厲害,以古琴音樂為代表的文人音樂也同樣消失殆盡。我們音樂研究所調查統(tǒng)計過,上世紀50年代全國6億人口只有100個左右的琴家,想一想,只有100個人左右能彈古琴。這說明在那時古琴基本上已經(jīng)消亡了,就是社會面消亡了。
問:現(xiàn)在很多人學習古琴,網(wǎng)絡上還有專業(yè)表演古琴的琴社,很受歡迎。
田青:短短這20年的時間吧,古琴發(fā)展得非常迅速。主要是在2003年之后,古琴成功申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迅速興起“古琴熱”,現(xiàn)在全國到底有多少人彈古琴都沒有辦法統(tǒng)計。我也曾經(jīng)想通過古琴的銷售量、生產(chǎn)量來統(tǒng)計,結果那個數(shù)字很嚇人,完全想象不到。比如像河南省蘭考縣的一個鎮(zhèn),就有不止一間樂器廠,蘭考這個地方一年可以生產(chǎn)上萬臺古琴,這是一個很讓人吃驚的數(shù)字。我估計全國現(xiàn)在學古琴的人應該過百萬,這是沒有問題的??梢哉f古琴的重新繁榮,這是在歷史上也沒有過的情況。
傳統(tǒng)樂器
嗩吶是民間音樂的重要樂器,但不是“樂器之首”
問:現(xiàn)在有很多古琴興趣班,不論是兒童還是成人都可以零基礎學習,是不是也有利于傳承?
田青:我剛才講到現(xiàn)在古琴繁榮得厲害,但是繁榮背后也有問題,尤其像這種快速發(fā)展帶來的問題。一個就是有很多人急功近利,搞商業(yè)化。有的人看到這個商機,自己學了半年就敢開班授課掙錢。實際上,這種行為是對古琴藝術的一種破壞,起碼是不尊重的。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娛樂化,我也看到過網(wǎng)上有人惡搞古琴,這都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破壞。
所以我們在傳承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時候,首先要對文化遺產(chǎn)有敬畏之心,才能保證在傳承的過程中不變樣、不走樣。所以,一定要克服過度商業(yè)化、娛樂化的這些東西。
問:如何克服您說的這些?
田青:那就要踏踏實實地學習,對吧?踏踏實實地學習,認真努力地學習,不能夠取巧。我總說,文化和科學技術不同,不能夠彎道超車??茖W技術可以彎道超車,但文化是靠積累的,一層一層積累有沉淀的,沒有這個“超車”的可能。你幻想著一天就把唐詩三百首背下來,那絕無可能。
問:當下很多關于音樂的綜藝節(jié)目,在表演的時候會加入傳統(tǒng)樂器,您如何看這樣的演繹呢?比如,現(xiàn)在很多流行音樂在改編的時候,常常會加入嗩吶,很多網(wǎng)友認為“嗩吶是樂器之首”,它一吹起來,就讓人很震撼。
田青:嗩吶哪里是“樂器之首”?這是網(wǎng)友自己說的。嗩吶這個樂器是外來的樂器,是從中亞傳過來的。漢字的特點是“一字一音一義”,一個字單指一物。漢朝張騫出使西域,東西交流頻繁之后,才出現(xiàn)更多的雙音字或者兩個以上的名詞,比如稻、桃、杏等是固有的,葡萄、菠蘿、番薯等都是外來的。樂器也是這樣,箏、琴、瑟、笙、鼓等都是固有的,而琵琶、箜篌、二胡等都是外來的。有一些是后人在前面加一個“古”字來形容樂器的古老,比如“古琴”“古箏”。
嗩吶這一樂器在中亞和北非都有,只不過名稱不一樣。它的確在中國得到很大的發(fā)展,應該說它在民間音樂里邊是一個很重要的樂器。因為嗩吶的聲音響亮,一般演奏音樂的場合都是在田野之中,或者是高臺之上,所以音量一定要大才行。另外,它適合演奏比較歡快的樂曲,所以中國人辦喜事離不開,很流行。
但在技巧上稱其為“樂器之首”,恐怕不好這么說。過去很多人認為民間都是吹鼓手,地位較低,所以如果稱嗩吶是“樂器之首”,那可能真是一種很大的誤解。
民間音樂
“這是一場你從未聽過的音樂會,錯過遺憾終生”
問:剛才您也提到了自己著力于研究中國民間音樂,是什么原因呢?
田青:是因為一首陜北信天游——《黃河船夫曲》,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民歌時就被震撼了。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這不是一道算術題,這是歷史題。歌里的回答是:“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九十九道灣上九十九只船,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九十九個艄公把船來搬。”我每次聽到這首歌都覺得心潮澎湃。
民間音樂雖然是近代的,但我們中國的農(nóng)村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化,民間音樂也有很多出現(xiàn)了斷代的情況。不過民間音樂有其天然的一種生命力,比如說,西北很多農(nóng)村仍然保留著原來的生活方式,所以民間音樂還有大量的留存。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也是最重要的任務是要趁這些文化遺產(chǎn)還在,盡量把它們傳承下來。
問:您還會像以前一樣去田野土地尋找民間音樂去傳承研究嗎?
田青:現(xiàn)在當然還有,但是很少了。因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有很大變化,農(nóng)村也不完全是原來那個樣子了。我2002年9月去山西省左權縣聽到了“羊倌”石占明的歌聲,他是未經(jīng)“污染”與“改造”的自然演唱。
后來2003年夏天,我第二次去山西省左權縣,聽到了“左權縣盲人宣傳隊”劉紅權和他的弟兄們的演唱,讓我熱淚滂沱。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在夏夜里,我們相約在左權縣一座破戲臺的院子中,六七個盲人圍桌而坐,先是嗩吶、笙、二胡、板胡、三弦、鼓鑼這些器樂合奏,之后一個漢子拉起二胡,昂著頭開口唱民間小調《光棍苦》,從他唱第一聲開始,我就被震撼了……
這兩次都是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研究推廣者、劉紅權的哥哥劉紅慶的極力推薦下,我去到他的家鄉(xiāng)左權縣的。當時回京之后,我就寫下了那篇《阿炳還活著》,先后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和《藝術評論》,我還向劉紅權許諾,“我一定把你們請到北京演出”。劉紅慶提醒我:“田老師,能不能去大專院校,走‘學術巡演’之路,您作講座,他們唱。”
所以就在那年10月,“左權縣盲人宣傳隊”在首師大音樂廳登臺亮相,而且臺下坐著很多“大腕”:歌唱家王昆,作曲家王西麟,指揮家劉森、滕矢初,著名歌手成方圓、劉歡、崔健……這都是我一個一個打電話請來的,我在電話里跟他們說:“這是一場你從未聽過的音樂會,你如果錯過了,會遺憾終生!”
我跟左權縣的緣分很深,每次去那里,一定都有劉紅慶的陪同。之后,“羊倌”石占明與“左權縣盲人宣傳隊”越來越火,他們的生活方式也在改變。我認識石占明的時候他在放羊,現(xiàn)在他自己經(jīng)營了一個民歌博物館。而且他還在唱歌,還是原來的歌,環(huán)境變了,生活也變了,他們也都有商業(yè)演出,但是這些東西也都留下來了。
原生態(tài)唱法
青歌賽上,我給出了一個最高分
問:您曾經(jīng)特意強調過關于民歌的定義,似乎要跟民族唱法的歌曲區(qū)分開來?
田青:民歌,就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一般來講,民歌找不到有名有姓的創(chuàng)作者,很少有記錄下來的名字,因為絕大多數(shù)民歌是老百姓唱的。老百姓唱歌不是為了名,他們就是心有所感,所以自然而然唱出來了。然后在傳唱的過程當中,有的人加一點兒,有的人改一點兒,越唱越好。就在時間的淘汰和積淀中,增加或減少,有不少的民歌就是眾多智慧的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F(xiàn)在很多人不懂,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有作詞和作曲,然后說這是民歌。其實這不叫民歌,這叫民歌風,這叫民族風格的創(chuàng)作歌曲。這是一個基本概念,但是現(xiàn)在混淆了。
就像剛剛所說的“羊倌”石占明,他當時是每天對著藍天白云和他的兩百多頭羊高歌,原汁原味的方言,有著穿透力極強的高音,而且收放自如,風格質樸。我讓他去參加第一屆“中國南北民歌擂臺賽”,他頭扎手巾、穿著坎肩,在臺上大鞭子一甩,就開口唱歌?!洞蛩釛棥贰队H圪蛋下河洗衣裳》驚艷四座,都是左權縣“歌窩子”里膾炙人口的民歌,歌里反映的都是太行山深處普通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
問:所以,您非常提倡這種“原生態(tài)”的唱法。
田青:我提倡原生態(tài)的唱法,我曾經(jīng)在“青歌賽”上,給一組“原生態(tài)”唱法打出了最高分。我特別強調了來自田野的自然之聲帶來的快樂。因為有些歌手唱歌時表情“痛苦萬狀”,自己唱得不舒服,聽歌的人更不舒服。漢字中音樂的“樂”和快樂的“樂”是一個字啊,音樂最本質最重要的屬性,不是“位置”和“技巧”,而是唱者樂、聞者樂。所以,我主張?zhí)岢褡宄ǖ亩嘣?。原生態(tài)唱法應該和美聲、通俗、民族唱法是平等的。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韓世容 圖/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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